那是一九五八年清明前夕,广袤的华北平原还是春寒料峭,四野荒芜,一阵寒风袭来,人们不禁都缩紧脖子,恨不得把头缩进棉袄里。说是棉袄,其实也不过是比夹袄稍稍多一点烂棉花套的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他们使劲用嘴哈一哈手,然后又一锨一锨地深翻着脚下那片土地,像是要从里面挖出点什么似的。男男女女的人群里有一个二十五六岁、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格外引人注目,碎花儿的小棉袄虽说单薄但不失秀气,和男人们一般大的铁掀和满口不服输的霸县城南口音引得乡亲们都很喜欢她——刘家这个小媳妇儿。说是小媳妇儿,其实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刚刚出了月子的她迫于一家人的生计没有办法把刚刚满月的孩子塞给邻居李婶照看,自己也要和别人一样跟着生产队干活,去挣那每天八分的工分和中午的两个窝窝头,因为不去干活就没有这两个窝窝头,但是前提是每天中午的两个窝窝头由李婶去生产队领取,一个分给两个幼小的孩子,一个给李婶做为照看两个孩子的酬劳,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日傍中午,大家伙都像饿猫一样,远远的盼望着送饭老头儿的出现。饭送到了地头儿,队长招呼大家歇晌吃饭,大家兴奋的各自拿起自己那份窝头咸菜,就着凉水,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而她却背起从家带来的大背筐去四周捡些树枝秸秆等柴禾,准备晚上回家给年幼的孩子们烧个热炕头儿,让他们尽量的暖一点,再者,她知道,饭篓里根本没有她的份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眼看人们吃完了,也歇够了,她也背着一大筐柴禾回来了,“咕咚咕咚”喝一气凉水,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便又消失在干活的人群中。
由此年复一年,后来她便总是咳嗽,再后来,开始咳血、哮喘,村里的大夫看不了,医院瞧瞧,她摊开双手,无奈的苦笑着,村医看着她为难的样子,伸手从自己身上掏出二十块钱说:“老四家的,这算是我借给你的,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我,医院看看吧,这么年轻别耽误了……”。她望着大夫的脸眼里噙满泪水。县医院给确了诊:肺痨、哮喘,典型的连饿带累落下的痨病,而且没有什么好法子,估计这病得跟一辈子了……
从此,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整宿整宿的咳嗽,厉害了就会带出血来。再后来又有了二哥、我和妹妹,曾经的铁娘子也早已骨瘦如柴,百病缠身了,关键是当时没法治也没钱治……
爸的身体也不好,生产队照顾他当会计,和妇女挣一般多的工分,但是不让他干太累的活儿。其实爸是个文人,建国以后开展扫盲运动,各地纷纷办起夜校,他是我们镇上第一批教员,至今七八十岁的老人们见到我都说,你爸爸刘教委还是我的老师呢!有一年,县上调他去辛店公社当校长,爷奶说你走了你这一家子人咋办?死活不让去。爸也考虑到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实在走不了,于是就一口回绝了,县上来的人不无遗憾的摇着头,这可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将来怕是你会后悔哟……
爸从来不跟我们提起这个事,后悔不后悔只有他知道,替他去的杨各庄的杨大伯后来成了国办中学的校长,转了商品粮,退了休还有不菲的工资。爸不嫉妒他,老哥俩每到逢年过节都要互相串串门,唠唠家常。
说到父亲,还有两个鲜为人知的小插曲。准确的说是一个小插曲,一个小秘密。
先说小插曲吧。父亲38岁那年夏天,突然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东拼西凑,就差没把房子卖了,后来大夫把手一摊,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回去安排后事吧,于是娘眼里含着热泪实不情愿的用一驾医院把爸拉回家,左邻右舍帮忙安排后事,人被穿上装裹抬上了用来停尸的木板床,只剩一丝丝微弱的气息,娘哭着趴在他的脸上问:“孩子他爹,还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姐,姐……”他嘴里念叨着姐、姐,娘突然想起:“好好,这就去接咱姐……”人常说,人到这个时候,总是闭不上眼,那就是在等亲人了,于是队长刘成大伯立马吩咐一个壮劳力:去!马上骑车去天津接他姐去。
傍下午,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坐着去接她的洋车风风火火的进了门。“四儿!四儿!我是你姐,我看你来了……”大姑一边哭一边拼命的喊着爸的乳名,听到姐姐来了,爸居然慢慢睁开了眼,这或许就是手足亲情的力量吧,他微微看了看大姐,姑一看他睁开了眼,激动的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手捶打着爸的后背:“四儿啊,可让你把姐吓死啦!”说着,她呜呜的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一捶打不要紧,只听“呃……”一声,爸打了一个长长的嗝。这时,姑姑把从天津带来的亲手做的京糕拿了过来,说到:“来,老兄弟尝尝姐做的京糕,纯山楂的,吃一口……”他张开嘴,姑姑给他抹到嘴里一口,然后又抹了一口,他吃着,点点头,姑姑看他好像还想吃,就又喂了他几口。一会儿,他睁开了眼,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满屋的人简直都惊呆了,一个上了床板的人居然又活了,真是奇迹呀!
有人说他得的是结症,大姑这一捶打无意间打通了,也有人说他得的是癔症,反正不管怎么说,从那时起,他就一点一点的慢慢的好了起来,而且整整又活了四十二年!爹比我大三十九,我和妹妹就是他这次大病之后才生的,再加上娘的身体也不好,所以我和妹妹就像两个癞瓜一样,弯弯弱弱,大病小病不断,这或许就是其根源所在吧。
父亲还有一个小秘密,这个秘密父母健在时没有人知道,更没听人提起。
其实在妈之前,父亲是结过婚娶过一位妻子的,本镇大家主儿老张家的三姑娘。女孩儿的父亲乃是霸州师范学堂的高材生,曾任直、鲁、皖三省矿*监督公署一等科员,陆*30*中校秘书。先生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嫁给父亲的三小姐聪慧伶俐,知书达礼,思想解放,特别是建国初期,新中国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她是积极的追随者。过门以后,当时,父亲的小脚儿奶奶还健在,还在奉行着传统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吃饭要吃两样饭,媳妇儿不许上桌,早晚要请安,还要伺候婆婆、婆婆奶端盆儿洗脚。这样的家规对于当时十六七岁的张三小姐哪里受得了,于是她和妯娌也就是我大娘姐俩一合计跑到县上就自主把婚离了,当时结婚才三个多月。
有趣的是,父亲和大伯亲哥俩是同一天结的婚,又是同一天离得婚,这在当时的小镇上当算是不小的新闻吧。
离婚后,张三小姐改嫁到二十里外的田家口,由于她父亲在京任职,于是她的母亲带着一家人搬回了永清县渠头村的娘家。之后,大伯和父亲才有了后来的大娘和妈。这个小秘密估计哥姐都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听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大妈偷偷跟我说的。
说实话,父母那辈人真的没少受罪,打日本、闹白脖儿(土匪)、解放后又赶上土改、四清、大跃进、吃食堂、文化大革命,最苦还是那三年忍饥挨饿的自然灾害,那光景,让人永世难忘啊!
有一回,干完一天活,娘回家给孩子们洗衣做饭,打点着他们都睡了,又纳了一双鞋底,然后还要为明天起早下地准备吃食。昏暗的油灯照着不大的小屋儿,土炉上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妈开始和面蒸菜团子,说是菜团子,其实就是把捡来的别人不要的菜帮子洗干净,剁吧剁吧,放点盐,外皮儿哪有那么多纯净面儿,只是把两把棒子面掺点榆树皮面,再掺点山芋面(从*家柳子买来的,别人吃剩的山芋把儿,晒干了,磨成粉),就乎着能把菜裹进去。
热气在升腾,饭香在小小的屋里飘荡。菜团子熟了,在掀开锅的那一刹那,爹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菜团子眼睛似乎冒着蓝光,口水恨不得流进锅里,他低声跟妈商量:“大芬她妈,我先吃一个行吗?”姐的小名叫大芬。妈说:“这可是明天下地带着的一天的干粮”。“没事,今天吃了明天早上我就不吃了行吗?”,望着爸祈求的目光,妈无奈的拿起一个:“给,你先吃一个吧。”爹接过菜团子,烫的两只手左右紧倒腾,嘴里还不停的吹着凉气,不过三口五口,一个菜团子就消失了。爹还望着锅里的菜团子,吧嗒着嘴:“大芬她妈,我再吃一个行吗?明天晚上我也不吃了~~”,他用可怜的目光望着妈,妈眼里泛着泪花,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让他倒下,于是又拿起一个菜团子颤巍巍的递到爸的手里:“行,你再吃一个吧”。其实她心里知道爸即使再吃两个也顶不了明天的饿。
第二天一大早,妈把给娃们的饭留出来,又给爸爸裹了两个菜团子说:“大芬她爸,你下地累,带着吃吧。”“那你呢?”“甭管我,我有吃的”。爸望着妈,他知道她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他,他眼圈一红,赶紧转过身去,不想让媳妇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后悔的说:“我下次再不提前吃了……”
时光来到年,改革开放,我们也都长大了,此时的父母也早已病体缠身,有也吃不动了,二老曾经挺直的脊梁也都弯成了六十度,就在年的第一场雪刚刚飘过之后,母亲带着太多的不舍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享年6岁,那一天是农历的十月二十三。
又过了14个年头,也就是年的初冬,我们饱经风霜的老爸也离我们驾鹤西去。老两口冥冥之中似乎有个约定,抑或是老爹为了疼苦他的儿女们,居然撞在了几乎同一个日子,那一天是农历的十月二十四。自此,我们兄弟姊妹几人便都是选在每年的十月二十四这一天来同时祭奠为我们操劳一生的爹娘。
或许是思念的缘故吧,我隔三差五的会在梦里梦见爹娘,和他们攀谈,和他们说笑,和他们撒娇,但是睁开双眼便会凭空从心底涌出无尽的眼泪来。俺的爹娘啊,亲亲的爹娘,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面的爹娘啊!
农历庚子年(00)十月二十四
建祥写于古镇信安
后记:
当我写完这篇散文的时候,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不过因为文字功底实在有限,寻不出动人的词汇,觅不到隽永的字眼儿。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又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就像一弯潺潺的小溪慢慢从我的心底流出,没有波涛汹涌,没有大气磅礴,这就是俺真实的爹娘,俺难忘的父母!
亲爱的爹妈,你们的五个儿女们永远怀念你们,给予我们灵魂与血肉的两座丰碑!
刘建祥,男,年生,霸州市信安镇利民街委会干部,自幼喜欢文学创作,尤对诗歌、歌曲偏爱有加,作品散见于各类纸媒及网络平台,并多次获奖,原创廉*歌曲《为人民服务》、《公仆本色》被《中国纪检监察报》刊用并收录于《河北廉*文化》。00年抗击疫情期间,创作诗歌及歌曲50余篇(首)。现为廊坊市民间文艺家协会霸州分会副秘书长,廊坊市作协会员,霸州市龙泉诗社社长,霸州市硬笔书法协会信安分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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